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协会与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在一栋大楼内办公。图/记者谭君

一栋房子的建设质量如何？即使你给自己买房，估计都很少考虑这个专业的问题。实际上，在房屋建 设过程中，从打桩到竣工的每个环节，都必须经过质量检测。质量检测机构，就像会计师事务所一样，接受聘请，并通过专业设备和方式对建筑的质量进行检测。这 些质检机构在市场中互相竞争，根据各自实力获得业务和利润。

这是一个相对专业的领域，也是保障人们居住安全不可缺少的步骤。然而，在衡阳，这些质量检测机构正在滑入一个危险的境地，因为他们被自发组建的“协会”捆绑。本报记者谭君实习生青青衡阳报道

成立与政府同楼办公

“每平方米建筑的检测成本大约是2元。”衡阳市一建筑公司的经理王刚（化名）说。

在工程建设中，钢材、砂卵石等这些大量使用的材料的价格，是建筑公司老板们比较敏感的。因为这些材料的涨跌，他们能直接感觉出来，并最终影响到楼盘的定价。

检测是国家要求的，是竣工验收逃不掉的必经程序。建筑公司老板一般根据行业内的口碑推荐，找到一家合适的检测机构。这些机构以某某建筑材料检测公司或某某工程质量检测中心等名义存在。在衡阳，能承接各种级别要求的检测机构有三四十家。

“比如当我们打桩、进行灌注时，灌注的材料就要拿去送检。水泥、沙子、钢材等，所有的原材料以 及他们的配合比。检测机构用专用设备进行测试，并出一个是否达标的报告。接着是房子的实体工程和最后的竣工验收，建房的每个阶段，有很多项目需要检测，只 有每项检测都合格，整个房子才是合格工程。”王刚介绍。

因为检测机构是市场化的、互相竞争的中介机构，所以，精明的商人，都会选择具备相应资质而收费又最低的机构。

检测机构之间凭自己的实力和管理水平互相竞争，本是自由市场的正常现象。但是，时任衡阳市建设 工程质量检测协会会长的刘科国说，以前这个行业秩序混乱，“一些检测机构滥价，有的甚至是在物价部门核定价格基础上打三折、四折抢生意。低价的竞争，导致 一些检测机构偷工减料，检测报告存在虚假信息。”

基于这样的情况，2011年下半年开始，原本各自为战的几家检测机构，决定联合衡阳市内经营的检测机构成立协会。这一年的8月9日和8月17日，衡阳市住建局和民政局分别批准了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协会（以下简称协会）的成立。

刘科国，当时在衡阳市的检测机构中的“龙头老大”——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中心当主任，他被选为协会会长。

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以下简称质监站）站长龙馨华为名誉会长。质监站，是衡阳市住建局下辖的职能机构，它对检测机构的工作进行监督和管理。在衡阳市解放路上，质监站与协会在同一栋大楼内办公。

2011年9月5日，协会第一次会员代表大会召开时，协会拥有32个会员单位，19个理事单位。

协会制定了《自律公约》，并规定，各会员单位受理各类专项检测业务签订的《检测合同》，必须“经协会登记后，由协会秘书处归口呈报质量监督机构备案认可”，然后才能“承接检测项目”。

各会员单位检测业务的《检测方案》，也必须“经过协会组织评审后，由协会秘书处呈报质量监督机构审查校准”，然后才可“开展检测活动”。

显然，所谓质量监督机构，当然也就是质监站。

协会如此把关，为检测机构做这些“登记”、“评审”、“呈报”工作，就是为了实现其“造就公平、公正、和谐的市场环境”的目的？

规定领导可以说了算

2011年11月28日，协会发布了一个消除检测机构低价竞争的内部文件《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协会经营服务实施办法》（以下简称《办法》）。《办法》第11条，做了一系列很硬性的规定。

首先，协会规定了建筑检测项目价格，“一般会员单位接下的业务，价格不低于省市物价部门发布的收费标准八折。”

其次，协会规定优惠条件，“特批的优惠项目，须经（衡阳市住建局）主管局长或质监站站长批示，再经协会会长签字确认，方可低于八折标准签订检测合同。”

再次，协会针对特殊会员单位面对的特殊情况，还有特殊规定，“领导有明确折扣比例时，按照批示折扣率执行。如果领导没有明确批示折扣率时，优惠折扣率不得低于七折。”

当记者把这几条规定告知王刚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我可以签阴阳合同啊，一份按协会规定的收费标准签，一份按我自己跟建设单位谈好的价格签。”

可是，检测机构根本没有自由谈生意的空间，因为《办法》第11条已经有了规定，“先由协会经营 服务部工作人员与建设单位代表洽谈收费价格，然后由经营服务部工作人员通知会员单位与建设单位签订检测合同。看到这一条，王刚表示了他的两点看法，“一， 谁在这个行业里面说算？二，这个说了算的人，是不是有其他猫腻？为什么要这么干？这么干有什么好处？”

从《办法》第11条规定看，领导批示可以打折，在这个行业，领导可以说了算。

王刚认为，如果这是协会自发决定这么做，作为社会性机构，还讲得过去。如果是有政府职能部门参与，“那我觉得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在衡阳市石鼓区一家为协会理事单位的检测公司，当记者问对协会的看法时，一名工作人员说，“你要我们怎么好说，我们是归它管的。”

在这位工作人员看来，协会和质监站是一个系统。

根据协会制定的《检测备案管理办法》，质监站负责本地区检测项目备案管理工作，协会负责检测项目备案工作的具体实施。

一位在一个地级市住建局当法律顾问的法学教授介绍，依据国家《建设工程质量检测管理办法》的规定，建设工程质量专项检测方案、检测合同备案不收费，这是职能机构应该做的。

具体的服务程序是：质监站质量监督科项目责任监督工程师受理检测机构的申请材料，依照法律法规、检测技术标准，结合工程实际情况对申请材料进行初审，后报科室负责人即可。

现在，这项“检测方案、检测合同备案”的工作变成了由协会来做。一个民间行业协会，就这样替代 政府做了这项对检测机构具有决定意义的工作。“如果我们备不了案，谁还会让我们来帮他们做检测？”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检测机构负责人说。言下之意，对于协 会规定的收费标准，他们似乎不能反抗。

定价成本价的三四倍

一份利润留成表显示，这个能量强大的协会苦心控制检测机构的意图。

自2013年1月开始实施的《建设工程质量检测成本控制表》透露了检测行业的丰厚利润。比如， 在地基与基础工程中，一个叫“低应变”的检测项目，收费标准是260元，而其含税成本仅80元。在主体工程中，一个叫“拔出法检测砼抗压强度”的检测项 目，收费标准是400元，含税成本是100元。在门窗及玻璃检测中，一个叫“保湿性能”的检测项目，收费标准是2450元，含税成本是800元。

这份《建设工程质量检测成本控制表》中的30多个检测项目，其收费标准很多是其成本价的三四倍。

实际上，这些检测项目的价格已经过了一次调整。协会成立时，《衡阳市城区建设工程质量检测费预收标准》显示，一些检测项目本来收费没有这么高。

如“低应变”检测，2011年为208元/根，现今为260元/根；“埋管法超声波”原来每个剖面为400元，现在是500元；“钻芯法”以前是280元/米，如今是350元/米。

当记者对这个行业如此高额的利润表示惊讶时，刘科国说，“这个价格标准是国家规定的，这个利润本来就是留给检测机构的。”

其实，检测项目被这样定价，也不难理解检测机构能以“三折、四折”的低价竞争业务，并且仍有利润空间。

不过，有了协会后，这些利润空间不再在检测机构和建设单位的讨价还价之间游离。因为协会的章程规定，检测项目收费不能低于八折，而《建设工程质量检测成本控制表》又明确了每项检测项目协会的“利润留成”比例。

比如“低应变”，按标准收费，利润有180元，如果按八折收费，利润有144元，而其“利润留成”有128元。如此类推，七折、六折、五折，都有不同的利润留成比例。

如果协会的留成过高，检测机构如何生存？

协会为检测机构制定了计划表。每个会员单位能做的检测项目、能做事的人数，都在协会的统计之中。协会由此统计了机构的“年产值”。

检测机构看起来在为协会“打工”。

一个在检测机构工作的工程人员对记者说，“协会成立之初是好的，但现在性质变了。”

特权可指定检测机构

王刚对于失去竞价自由很失望，“本来我要赚50块钱一平方米的工程，现在检测机构赚了2块钱一平方米，那我就赚48块了嘛，对不对？”在他看来，上涨的检测成本，只好转嫁到建设单位的建安成本中。

更糟糕的情况是，如果王刚这样的建设单位碰上的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项目，他连选择检测机构及打八折的机会都没有。

2012年9月，在衡阳市质监站召开的建设工程质量监督执法调度会规定：所有违法建设项目或已 经下达停工通知的项目，其质量检测及竣工验收必须严格依法依规执行。该类项目的质量检测单位由市站指定为市检测中心，已经委托检测单位检测的项目由市站指 定市检测中心严格按照规定、标准进行比对检测，且检测费用不予优惠。

很明显，市检测中心作为行业“龙头老大”，受到了业务源的优待。市检测中心，由质监站下属的检测室发展而来。早在2003年，省厅要求检测机构与监督部门脱钩时，就逐渐脱离，成为独立的中介组织。

刘科国解释，这样做目的是保障这些问题工程的检测质量，毕竟市检测中心各方面的实力要强一些。

《湖南省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机构工作人员廉洁自律准则》明确规定：不准介绍或者指定分包施工 队伍和检测试验单位。湖南省建设厅还曾对全省14个市州、14个县市区的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工作进行了专项督查，发现有工程质量监督机构或工程质量监督人员 存在指定检测机构承接工程项目检测业务现象，并对此进行了查处。

可是，衡阳市检测中心的“特权”还不止这些。

记者掌握的资料显示，2011年5月26日，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中心给质监站打报 告，“2009年以来签了一大批检测总包和基础单项的合同，有57个总包项目、86个基础和主体单专检测项目的基础和主体检测未能全部检测完毕……为减轻 中心的经营成本压力，维护行业龙头企业的地位，特申请对这143个项目免予地基基础和主体结构的专项比对检测。”

刘科国介绍，这样做节省了检测的成本。所谓“比对检测”是需要另外再找检测机构进行检测，两家数据对比。现在他们打了这个报告后，“比对检测”就变成了一个检测机构内两组人员进行的“内部比对”。他承认这不是一种正常的做法。但他没有介绍，这种做法对建筑质量的影响。

利润一年高达上千万

为什么协会要对检测机构的利润进行留成，又要对市检测中心这个中介机构进行特殊对待？

7月18日，现在被任命为质监站副站长的刘科国进行了回应，并归纳为两个字：就业。

他介绍，检测业务由协会经营人员进行洽谈，是因为协会里很多工作人员没有事情可做，他们可以帮助检测机构进行衔接和服务工作。协会进行利润留成，是为了保护那些弱势的检测机构，让它们也“有事可做”。“有的检测机构任务多忙不赢，就别谈那么多，让点给其他机构做。”

而市检测中心享受到的优待，是因为住建局和质监站有很多人需要养活，“局里一些子弟学了这个专业，没就业，没地方去，没办法，关心照顾下，给安排做点事，这个也没错”。

协会的会员们，根据协会对它们的定位和安排而生存。协会的重要成员市检测中心，借助其与质监站的“血脉关系”，在检测行业享受特权，并与质监站互相利用——质监站批准市检测中心的报告，检测中心承接质监站关系户的就业。

刘科国，作为质监站的公务员、协会会长、市检测中心主任，成为梳理这条关系链的标志性人物。

不过，刘科国仍强调，协会名誉会长和他，从未在协会里“花过一分钱，吃过一顿饭，抽过一包烟。”尽管协会的财务总监，就是质监站的工作人员。

一位知情人透露，协会2012年底的一次通报上，协会一年获取的利润高达千万。

衡阳市 住建局提供一份资料说，衡阳市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协会自成立以来，认真履行职责，不断探索行业管理的新途径，为维护衡阳市的检测市场秩序作出了重大贡献，真 正起到了企业与政府之间的桥梁纽带作用。湖南省有关部门还将该协会的先进管理经验推荐到湖南省质安协会检测专业委员会第二届会议上作了典型发言，株洲、湘 潭、娄底等多个地市级质量监督机构领导及检测机构代表前来参观和学习。

衡阳市仅中心城区每年建设的商品房就有上百万平方米。王刚并不了解衡阳市住建局资料中说的那些荣誉，他只想知道，他少赚的2块钱到哪去了？